南渡

                                                                          1
                                                           林健心在他四爷屋后的小土坡上种了一棵葡萄树。
  他此前从没见过葡萄树,也没见过葡萄,到现在也没。噢不,他是见过葡萄的,在自然课的课本上,绿的紫的红的,怪好看的。
  只是没吃过。
  这棵葡萄树是林健心的老汉儿林息虑从新疆寄来的。林健心小学一年级结束刚刚学会写字的时候给他老汉儿写了一封信,还挂了号,管他四嬢要了一毛二分钱,四嬢没说什么就把钱给他了,只是叫他别让嬢嬢知道了。健心写信的时候自然课本被风吹开,正好翻到葡萄那页,他突然有点饿,他隐约记得老师讲过那种水果的名字,可是自己当时忙着看窗外的啄木鸟,根本不记得它叫什么。就照着课本上的,把那两个字画在了纸上,足足比其他字大了三四倍,填满了半张田字格纸。这样老汉儿就能看清了。林健心想。
  等到林息虑的回信是两个月以后,健心已经上二年级了。跟着信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包裹,有点长,用很多份“南畺石油报”包得严严实实。小孩儿忘性大,林健心是小孩儿,他已经忘记了葡萄的事,连给老汉儿写过信的事都险些忘记。他看见包裹上写着字,“给心娃儿”。健心抹了一把吊到嘴边的清鼻涕,将信往裤腰上一插,把大包裹拖到自己跟前就要拆开,有点儿沉。嬢嬢刚因为自己最疼的儿子邮回了钱而展开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同她身边的空气说:“悖时娃儿,抢啥子哟,搞得好像我们平时少他吃少他穿了一样。”其实真的是不少的,林息虑一个月工资有90块,40块都邮了回来,大部分都算作健心在四嬢家的生活费,为人丁兴旺的四嬢家补贴了不少家用。
  看不出来健心有没有听见他嬢嬢的话,但是他手上的动作一点都没有停,被扒下来的报纸揉成一团落在昏暗的没有窗的堂屋里爬满青苔的地上,变成了一团团颓败的棉絮。
  是树。
  准确地说,是一棵纤细的小树苗。黑色的树干,就那么干巴巴的被包在泥里。林健心不爱穿鞋的双胞胎堂兄躲在暗处围观了很久,这时突然跳了出来,欢快地大笑着:“是树子,幺爷给大娃儿寄了一棵树子!好哈噢!”
  林息虑在信里说新疆的葡萄很好,可是没法寄,葡萄太软了,怕颠坏。他说他给健心寄葡萄树,健心可以自己种,他问过了农场的技术员,葡萄树在四川也是能活的。还说这段时间刚好赶上第一年高考恢复放榜,邮政局一定会很忙,信到得晚,也是正常。他喊健心好好学习,以后也要参加高考,当大学生。
  那一整封信里,林健心只记得“葡萄”这两个圆圆的字,其他的要么不感兴趣,要么就认不得——他才不乐意去请教堂兄或者四爷。他一看见葡萄那两个字就知道那树苗是什么了。他跟四嬢说自己把这棵树种下来,如果结果了,他第一个告诉四嬢。
  很快地,在1979年春天来临之前,林健心在他四爷屋后的小土坡上种了一棵葡萄树。

2

  林健心的妈老汉儿在他刚刚上小学那年响应国家的号召,跟着四川石油管理局的大部队去了新疆。因为在新疆一个大沙漠里人们发现很多石油。林健心听长自己二十多岁的堂兄说,石油是黑色的金子,有了石油,国家就会变得强大起来。那之后,他渐渐地开始为父母的事业而感到自豪了——虽然那样的事业与他没有什么关系。刚刚有人出没的沙漠边缘除了荒凉什么都没有,更别提小学校。健心记得他老汉儿林息虑临走前跟嬢嬢说,等那边条件好些了,他就把小娃儿接过去,让老人家省心。健心是小孩儿,所以觉得在哪儿呆,由谁来照顾自己,都不是特别重要,有人给自己饭吃,上学有新书包背,晚上有地方睡觉,就是好事。倒是嬢嬢,他感觉得到,嬢嬢总是盼着老汉儿回来,她的心情像是时时刻刻都记挂着儿子,又像是十分急切地想要把分走自己儿子一半爱的孙子赶紧还给他的父母。
  但是有一件事,是林健心宁愿放弃放学后在水田里捉泥鳅的活动也坚持做的——他要回家去照顾他的葡萄树。他破天荒地开始认真听自然课,积极地回答问题,为的是能多向老师请教怎么种好葡萄树的问题。自然老师是县里人,她的丈夫在乡公社的供销社工作。她说她吃过葡萄。从此林健心百分之百地相信自然老师说的一切关于怎样照顾好葡萄树的话,从不懈怠。他从未忘记什么时候该浇水,什么时候该浇鸡粪,什么时候该修枝剪叶——虽然很长一段时间内他的葡萄树都只是作为一杆光秃秃的树枝立在那里。
  所以当葡萄树第一次长出新叶并且还伸出了藤蔓的时候,林健心别提有多高兴了。高高兴兴的林健心冲下小土坡,冲进堂屋,想要告诉四嬢这件好事——四嬢是整个家族里对自己最好的人了。他感觉自己像一面小彩旗从高处飞下,轻盈极了,他冲进堂屋,穿过鸡圈,最后来到了灶屋,他响亮地喊了一声:
  “四嬢!”
  夸嗒。
  四嬢手一颤,摔碎了一只碗。
  那是一只为嬢嬢祝七十大寿准备的寿碗。
  四嬢来不及和林健心说话,赶忙找来扫把和撮箕想要趁着婆婆还没发现把碎片处理掉。没有人看见破裂的寿字和七零八落的“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会高兴。这一点林健心也意识到了,于是他蹲下来,和四嬢一起捡。
  “在做啥子?闹翻天了哟!”嬢嬢在这时推开了门,然后看见了地上的碎片,以及碎片里夹杂着的喜庆的花纹。
    蹲着的林健心看见嬢嬢朝自己俯下身来了,他能闻到娘娘身上散发出来的一千种味道。苦的药味,久不见天日的霉味,就是没有爱的味道。“你硬是得行哈林健心!老子们养大那么多娃儿还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造的,我的虑娃儿好乖哟。你绝对是种到你那个妈。你那个妈抢走我的虑娃儿,把我的虑娃儿骗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还留下你这个天棒二流子,我告诉你哈林健心,我不欠你两娘母的!”
  “你的虑娃儿是哪个,我只晓得我老汉儿。六哥七哥也造,你为啥子只讨我一个!我要去拍电报,喊我老汉儿现在就给我寄钱,我要去新疆,去挖石油,我要带四嬢一起去!我再也不回来了!”林健心从没这样过。这是他第一次大声跟嬢嬢说话,八岁的林健心多希望嬢嬢能像外婆一样,带自己睡觉,给自己买小鸭子,买白冰糕和糖,就好了。想到这里,想到过世的外婆,林健心终于哭了出来,七八岁狗也嫌的小孩子把所有委屈的事都想起来了,他哭得越来越伤心,哭得忘记了他的葡萄树。
  过了半个星期,林息虑回来了,带着一些皱瘪却很甜的干果。小孩林健心没想过为什么老汉儿会回来,在忙碌地把干果们塞进嘴里的间隙,他想,或许自己什么时候又给老汉儿写了一封信吧。林健心已经快忘记了前些日子里那场小冲突,也忘记了那时放出的话。但是他一句话都没有再同嬢嬢讲,直到离开。
  林息虑在四爷家小住了三天,在第四天与他母亲的长谈之后,给林健心打包好行李,坐上了去成都的汽车,他们将从成都开始,在不停的倒车中朝西北去,去乌鲁木齐,去喀什,去一个叫做塔西南的小镇。那里生活着的全是林息虑这样的青壮年,他们有的是热情和力气,那里已经建起了一所小学校了,这是林息虑回乡的原因,林健心不知道。
  他们在西上省会的班车上离家乡远去了。林健心第一次坐汽车,他把脸整个的贴在车窗玻璃上,看见一大家子人站在一棵桑树下变得越来越小,在他们消失不见之前,转过身来。
  “你是不是舍不得老六老七他们啊。”
  “没有,我可舍得了。”
  “那你是不是不喜欢新疆啊,怕过去了不好耍。”
  “才不是。新疆才好,新疆有好吃的,有妈老汉儿,还有金子。”
    林健心说得神采飞扬,林息虑听了很高兴,他觉得自己和儿子之间的关系近了不少。
  他们忘记了他们的葡萄树。

3

  “那爸你在新疆呆了得有三十来年了呗。”十七岁的林惠游站在沙溪河边,河里满是彩色的塑料袋和青黑色的淤泥,原本应该是河水的液体没有流动,它们往青黑色的泥里渗下去了。
  林健心好一会儿没有回答。他把身子倚在小河桥上,眼睛望着河里的混沌一片。
  “爸!叫你呢,干嘛呢在。”
  “啊?你说啥。对不起啊惠游,说了带你来钓虾子的,你看看这水。”林健心突然听见女儿在叫自己了,但他的回答很快被河边茶馆里麻将机洗牌的声音吃掉。
  “没事儿。我不喜欢玩水,也不喜欢钓虾。倒是你,你不是个旱鸭子嘛。”
  “是呀,但是那会儿谁管我呀,大人都忙自己的事。我也不敢太往水里去,就在岸边脱了鞋洗洗脚,看那些小伙伴摆水,都高兴得不行。那河边的芭蕉树特高,我洗完脚,就和大家一起躺在芭蕉树下面晒太阳,把裤子晒干了再回家去。你外祖祖就在家烧饭,我一进家门她就赶紧给我塞上一片腊肉,瘦的比肥的多,能嚼好久。”林健心越说越慢,说到这里停下了。惠游看看她爸,那张白皙的长着晒斑的脸好像抻展起来了,眼角的皱纹变得淡了。
  爸爸变成小孩了。她心里想。
  “这是你长大的地方啊爸爸。跟我小时候一点都不一样,你们能玩的东西这么多,感觉天地都是家。还有芭蕉树,有桑树,有雾,还有水田。新疆什么都没有,只有沙漠和戈壁,红柳和梭梭有什么差别呢,骆驼刺和芨芨草有什么差别呢。你为什么不多回来看看。”这是林健心第三次带着女儿回老家,第一次带着女儿走自己曾经走过的路。
  “不喜欢。”变成小孩了的林健心的倔强的眉头皱起来了。
  “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
    9岁半的林健心在塔西南油田小学读了半年三年级时,班主任李老师专程上生活公司去找林息虑,建议他先不要急,林健心这个孩子可能年龄还比较小,不要急着上学。于是林健心就读了两个三年级。在他毕业的时候,塔西南油田中学刚巧建好,他一点也没耽误地上了中学,林息虑很高兴,整个夏季都在感谢李老师,说这个级留得好。等到考大学的时候,林息虑再也没办法感谢谁了,因为林健心没考上,不但没考上,而且考的分数还没有一科的总分高,他不知道十年前他老汉儿给他写的信里关于他成为大学生的期许。
    那个夏天林健心玩疯了。他骑着他老汉儿的二八自行车,戴着他老汉儿单位发的纪念石英表天天去叶尔羌河干枯的河床上捡石头,去胡杨林子里牵张吊床睡大觉,去维族老乡的果园付上几毛钱,吃上一天的杏子,或者跑到新藏公路零公里去打雪仗。对了还有,每天傍晚的时候,在路口的白杨下面等女孩出来去散步,谈天说地,在郊外的戈壁走着,一圈又一圈,也不累。林健心在新疆的生活一直这样过,天地太辽阔了,他野惯了,不管再怎么撒野胡闹,这片空寂的土地都不会责怪他——因为没有人。但是那个他出生的生活过恐龙的蜀南山村会。那里人太多了,闹闹嚷嚷,挤得人喘不上气。
  所以当林息虑为他安排了一份石油工人的工作时他的心里是没有排斥的,他觉得挺好,他还是可以上叶尔羌河去捡石头。后来他和同自己散步的那个女孩结了婚,这也很好,他想。要是外婆还在就好了,该把新娘子领回去给她看看。
  想到回去,林健心静默了。
  往往是想到回去,林健心就静默了。

4

  “爸你快过来,四奶奶说话我听不太懂。”林息虑家早就安在新疆了,退休回川后也住在了成都,当年分祖产,他想都没想就把自己的那份让给了四哥。他们在家乡没有自己的屋子,他们住在林健心的四爷家。四爷早几年过世了,四嬢还健在。四嬢是个伟大的女人,她生了六个儿子,对六个儿子都一样好,对林健心也一样好。
  这样的四嬢牙快掉光了。林惠游从小生活在四川话的环境里,是听得懂四川话的。但是她听不清四嬢讲话。她从小土坡上飞进屋子里来,小声地跟林健心说这话。林健心在刮田鸡,腾不开手。
  “跟四奶奶好好说话,人家年纪大了,你慢慢听就听懂了。”
  “她刚说啥葡萄啥的,是不是想吃葡萄啊。这附近在哪儿卖水果,我去买——你说人家看我说普通话会不会给我喊贵一点。”
  “哪儿能呢,一看你就是我林健心的女儿。你就……”林健心想起点儿什么,他停了一下,然后说,“你四奶奶在哪儿呢。”
  “就那后面,这屋出去那土坡,刚聊着聊着她就给我拉过去了,指指这儿指指那儿,就听懂葡萄这词儿了。”
  林健心飞出灶屋,感到了熟悉。他感觉自己像一面小彩旗向高处飞去,轻盈极了。
  他看见了一棵干枯的小树,干瘪的四嬢的嘴开开合合。
  “大娃儿啊,你咋走的那么急哟。你的葡萄树才开了花,你一走,花就败了。”
  “大娃儿啊,你四爷本来要在这个坡坡高头种些丝瓜,你嬢嬢就讨你四爷,喊他不准把葡萄树拔了。”
  “大娃儿啊,四嬢老喽,也不晓得往后你回来我还在不在了,你还是要常回来些,这也是你的家,我去过新疆,晓得新疆好,但四川也挺好。”
  “大娃儿啊,你走以后,这棵葡萄树再也没有开过花。”
  林健心在葡萄树面前站了好久好久,四嬢的眼睛早就花了,她看不清楚林健心在干什么。林惠游站在门口望着土坡上她爸爸的背影,四奶奶说的话她只听懂一句,就是“大娃儿啊”。她爸有时候也这么叫她。她等啊等,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自己去找买葡萄的地方,她站得腿酸了,脚也麻了。她喊她爸。
  她喊了一声,两声,林健心都不应。
  惠游冲到坡上去。
  “爸!”她看见她爸爸的变得光滑的脸又生出许多皱纹来了。
  “嗯?啊……怎么了?”
  “四奶奶跟你说什么了啊?”
  “没有,没说什么,真的没说什么。”
  真的没说什么。
  林健心回头看了一眼他的树,进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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